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书名:那我先走一步 作者:南风不尽 文案 战火纷飞的年代,一位敢死队员和一位毒舌工程师在敌人的包围圈中艰难求存的故事。 毒舌工程师X健气神枪手。短篇。背景是战争年代。架空!架空!如有雷同,是我胡说。 内容标签:现代架空 情有独钟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:主角:平措、唐念青 ┃ 配角: ┃ 其它:   ☆、第五十八人   .   平措用枪托将地窖口的木板顶开了一条缝。   覆盖在上头的瓦砾和秸秆簌簌掉了下来,惨白的月亮挂在倾塌的土墙上,结了薄冰的地面被镀上一层凄冷的水银色。   四周很安静。平措将耳朵贴在上面,没有感受到任何人或马走动所产生的震动。已经过去一天了,前往夹山小道阻击的二十人没有一个回来,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。   唐念青在他身后清点弹药。他们只剩两包炸药、三个马尾手榴弹和半盒子弹,数再多遍也不会多出半个弹壳,但唐念青依然反反复复地检查着,一把刺刀也拿破袖子擦了七八遍。   彻骨的寒风吹了进来,烧得只剩一小截灯芯的煤油灯闪烁了几下,平措连忙合上木板,但灯还是灭了。一片漆黑中,唐念青沉默着,一下一下擦刀的沙沙声尤为清晰。   平措摸索着找到最后一根洋火,油灯又巍颤颤地亮了。平措用手护着,在唐念青身边紧挨着坐下了。他把灯放在两人中间,双手悬在上头烤。微弱的火光连狭窄的地窖都不足以照亮,更不用提取暖,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。   10月,紘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,八万多人的主力部队被迫转移。出发时,正值金秋,所有人都穿着单衣短裤,途中没有任何补给。过雪山时,平措把自己的草鞋吃了,光着脚板随军走到大蓟山。这时,八万人仅剩三万。   前天,虢军的一股部队追了上来,连长命令他和其余五十六人作为敢死队留下,以掩护大部队安全撤离。五十七人分成了六组,轮番阻击。大蓟山两岸全是高山,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通往平措留守的村庄。他们必须坚守住那条路。   部队已从村后秘密转移,只有尽快抢渡过湍急的煦江,翻过大蓟山进入埫北地区与二十五军会师,这三万主力才算安全。   为了三万紘军的性命,昨晚,队长带着剩下的人发动了最后一次截道伏击。他们一半人用自杀式攻击诱敌,一半人趁机炸落山石以拖延虢军的行军时间。队长留了两包炸药给平措,如果虢军踏过了他们的尸首,平措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炸毁煦江上的石桥。虢军大多都是旱鸭子,断了桥,他们只有绕道,那么平措这几十人就算死得其所了。   队长他们没想过要回来,五十七人只剩一个,本来,也只应该剩下一个的。   平措转过头,唐念青依然垂着眸子擦刀。他身上的蓝灰色军衣已经破破烂烂,脚上一双穿了底的牛皮鞋,是从虢军死尸上扒下来的,并不合脚,脚跟露出来一截,已经冻裂了。   唐念青并不是敢死队的一员,他甚至连枪都瞄不准。平措对这个人并不熟悉,只知道他是从苏威埃留学回来的工程师,还是个窃听与破译敌军密报的能手,跟随大部队撤离的第一批名单就写有他的名字,他应该在两天前就离开了。   可是今儿一大早,他却突然出现在这里,腰上围着手榴弹,手里还拎着一把生锈的柴刀。那会儿雾蒙蒙的,平措只看见一个鬼祟的人影,差点赏他吃了一颗子弹。   平措问过他为什么回来。   唐念青扫了扫肩头的露水,漠然地说:“掉队了。”   一般人掉队总会想方设法追上去,平措从没见过人往回跑的。但这么滑稽的理由放在唐念青身上,平措又觉得这是个合理的解释。   反正唐念青身上尽生怪事。   有一回,是平措亲眼所见。前方一队队的冲锋拼杀,硝烟弥漫,前线工事里的通讯设备被炸飞了,唐念青只负责联络与接电,因此变得无事可做了。周围人急得热锅蚂蚁般团团转,他自发地蹲到角落,拿个小棍在地上默戴望舒的诗:“说是寂默的秋的悒郁,说是遥远的海的怀念,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因,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……”   他一身书卷气的文弱,不怎么爱笑,也不怎么说话,独来独往,既不关心政治,也不关心战争的走向,好像连自己的生死也不放在心上,上面交给他什么工作他就做什么,没有怨言,也没有干劲。   平措有时会想,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从军,还不如留在苏威埃一辈子。   “枪给我。”   唐念青把手伸向了平措膝上横放的38大盖。他曾在汉阳兵工厂呆过,对枪支弹药像是亲人般熟稔。平措看着他瘦长的手指飞快地翻动,几秒就把弹夹和枪膛里的子弹退下,紧接着又是“咔咔”几声,一把枪瞬间被他拆得七零八落。   平措不是第一次看他拆枪。以前还在瑞景根据地的时候,平措也曾跟着别人找他洗枪上过油,不提他那乖张孤僻的性子,留洋回来的一流工程师名号倒不是浪得虚名。   他有几把怪模怪样的小刷子,洋货,专用来洗枪,他一直贴身藏着,过雪山时人都快饿死了,他那包着刷子的毡布还完好无损。   换作是平措,别说布,连刷子都被他连柄带毛啃光了。   唐念青果然掏出了他那金贵的刷子,沾了沾盆里的水,仔仔细细地清理着枪管和弹道,连弹簧和一些边边角角也没有放过。   “如果有丙酮和甲苯就好了。”唐念青皱起眉头。   平措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,有些不耐:“随便擦擦就好,时间不多了。”   天已经黑透了,平措有自己的打算。   “这把枪很老了,你整天揣在手里也不懂保养,弹簧都生锈了。”唐念青抬起头,静静地凝视着他,“洗不干净很容易卡弹和炸膛,你就完了。”   平措与他对视了一会儿,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。   唐念青轻而易举就看透了他,他盘算什么,没说半个字,这人却全都明了。   有时平措也奇怪,唐念青是典型的江南人模样,清俊柔和的面容,像蒙着绿水青山下淡淡的雾气,说话慢条斯理,是大户人家才养得出的从容,但没有一点攻击性。   唯独眼睛漆黑深邃,倒映着一点灯光,就有种洞察一切的锋利。   “你什么时候动手?”唐念青低头问。他手上不停,几下又把枪还原了,递给平措。   平措没回答,沉默地接过枪,看着他小心翼翼收起毛刷,张口就说:“你走吧。”   唐念青卷毡布的手停下来,抬起头,安静地望着他。   平措转开视线。   “你走吧,连夜赶路还有机会能追上垫后的部队。就算追不上也没事,翻过大蓟山就有我们的根据地,那有游击队,你跟他们说说,他们会给你带路……”灯就快灭了,无助地摇曳着,平措用手挡在一边,声音轻了,“等你过了桥,我就把桥炸了,虢军的人追不上你,你只要一直往前跑,一定能活下来。”   “你会死。”   “这是我的任务。”   唐念青不吭声了,紧紧锁着眉头,不知在想什么。平措却轻松了。昨晚是下着雨的,队长他们轰塌了大半的山体,甚至引发了小型泥石流,虢军绝无法在短时间清开通道。他们的重型车过不来了,只有选择让步兵轻装上阵,从山上爬过塌陷的部分,这样花费的时间多了一倍,补给线也被迫拉长,十分不利。   但对于平措来说,这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。   他本可以早早炸毁桥梁,追上主力与之会合,捡回一条命,但他没有。   他故意等着,等虢军走进这座空城,他则悄悄埋伏在桥下,等大半虢军都开始过桥,他会立刻将身上的炸药引爆。   多拉几个垫背的,等到了下面,才不会被弟兄们耻笑。   平措持枪站了起来。时候差不多了,虢军该来了。   “走吧,我送你过桥。”   唐念青不动,沉默了半响,低声说:“次仁平措,你不回当雄了吗?”   平措浑身一震,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。   他说的是藏语,虽然很蹩脚。   唐念青仰起头:“你不是答应过琴一定会活下去,还要带她回故乡的吗?”   他神色平淡,音调平平,但这短短的一句话却让平措心绪大乱。   “你…怎么会…你……”平措目瞪口呆地盯着唐念青,吃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。   “你真的把什么都忘了啊,”唐念青叹了口气,“算了……”   他起身整了整衣服,往前走了一步,在平措面前站定,“我有一个能将虢军一网打尽还能活下来的办法,你想听吗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大概写三四万左右……嗯……希望喜欢-W-   如果能被我写长了的话……那真是太好了(一般不可能)   是架空,希望不要考据-w-   我慢慢写,你们慢慢看。写多少发多少。   ☆、改变计划   朔风呼啸,两边房屋的窗门被吹得砰砰作响。平措缩起肩膀弓着背,艰难地向前移动。唐念青步履蹒跚地走在他前头,他长得高,帮平措挡了不少风,可接近零下的温度还是令平措四肢麻痹,连抬起步子都困难,但他不能停下。   如今首要的任务就是尽快出村,赶在虢军到来前,将石桥炸毁。   在他们钻出地窖前,平措不得不接受了唐念青的计划。   “你们小队留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掩护大部队转移并拖延时间,但如果按照你原来的计划,在敌人渡桥时引爆炸药,不仅白白送命,还会暴露主力部队撤离的方向。”   明明没告诉过他,唐念青却对平措的计划了如指掌。   他用毫无情感的声音询问:“首先,你打算把炸药在什么地方引爆?”   “桥下……怎么了?”   “桥头、中部、还是桥尾?”   “这个……哪里虢军多,我就往哪里炸!”   “没用的。”唐念青冷静地下结论。  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让平措有点窝火:“你凭什么这么说?”   “你学过建筑吗?”   “……没有。”   “哦,是吗,”唐念青淡漠地点头,“那以后多读点书。”   平措握紧了拳头,想打断他的门牙。   “你是不是想打我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什么事都写在脸上,你要是被俘虏,人家不用动刑就能把你的话套出来。”唐念青用手指在满是沙土的地面画了一座桥,“过来看。”   平措不情不愿地伸长脑袋。   “村后的石桥是典型的石拱桥,它依靠拱圈承重。煦江横跨十几米,河流湍急,为了使得拱桥牢固、便于通行与运输,这座石桥降低了桥面的弧度,采用了七孔相连的拱圈。也就是说,这座桥被分成了七段,每一段都有独立的承重梁。你现在懂了吧?”   平措抬头,一脸呆滞:“完全不懂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就是说,用你那种同归于尽的办法,最多只能炸断一截桥梁。虢军只需在原有的墩台上铺设木板或是石块就可以迅速修复,连一刻钟都不会耽误。”   唐念青在画出的桥上打了个箭头,直指大蓟山。   “而你慷慨赴死的行为,等同告诉他们:鲜嫩肥美的紘匪就在对岸,快去杀吧,然后我们三万的纮一军全军覆没。你瞪我也没用,这就是事实。三万人踩踏过的地方一定会留下痕迹,带着群众也走不快。虢军不像我们,他们装备精良,根本犯不着连夜追击,只需估算出一个大致的方位,发一通电报给指挥部,直接派飞机空投轰炸就行了……”   说到这,唐念青停下了,似乎想给平措留一个震惊的时间。   平措无言以对。   唐念青抬起冷然的目光,逼视着他,“所以,最后的结果就是——千辛万苦才保留下来的三万紘军,还有你五十几个兄弟,全因为你一个人的想当然,白白牺牲了。”   平措觉得自己被一步步逼到悬崖边,却连一点还击的能力也没有。   因为唐念青是对的。   他沮丧地垂下了头:“还有办法补救吗……”   “有。”   平措眼睛一瞬间亮了:“什么办法?”   “时间。”   “……时间?”   唐念青点头:“不过,有一点。石拱桥最大的特点就是坚固,即使是村后那座小石桥,就凭你手上的两包炸药也远远不够。你们队长制定计划之前,也该多读点书的。”   “现在就别批评我们队长了!”平措急了,“就说怎么办!”   “定点爆破。只要能毁坏主拱,延长虢军铺桥的时间,我们还是有机会的。”唐念青在那座桥的某个地方画了个叉,“主拱毁坏,桥身会严重变形,虢军要修补会难得多,我们可以趁机深入大蓟山,尽可能抹去或伪造大部队转移的痕迹。然后利用大蓟山复杂的地形,把敌人变成瞎子,困在山中。”   平措瞠目结舌:“这……这真的能做到吗?”   “就算只能骗他们一天两天,也足够了。”唐念青一脸平淡。   “可是……虢军会这么傻吗?”   “你捉过麻雀吗?”   “……没。”   “你的童年真无趣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你又想打我了,对吗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用绳子绑好筷子,用筷子支着簸箕的一边,在簸箕里外撒上小米,麻雀吃完了外面的,就会跑到簸箕里面吃,这时你一拉绳子,簸箕一盖,它就插翅难飞了。”唐念青说,“你以后可以试试看,然后问问鸟,你为什么这么傻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在平措的印象里,唐念青是个安静、斯文有礼的年轻人,现在完全破灭了。   唐念青用脚把地上的图抹去,拎起刺刀,“如你所说,时间确实不多了,走吧。”   “等等!”   平措喊住了他。即使他是战友,即使他说的都占着理,但平措还是满心疑惑,说不明道不清,平措心底就是无法信任他。  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,平措问:“你为什么回来?”   唐念青皱了皱眉,声音没有波动:“掉队了。”   “为什么掉队?”   “不小心踩空滑下山坡,醒来人都走了。”   平措往他身上瞥了一眼,他面不改色,只问:“还有什么问题?”   低头踌躇了一会儿,平措挠了挠后脖子:“你…为什么知道我跟琴的事?晋陵沦陷后,我爸妈都死了,琴一家也……不该有人知道那些事了。”   唐念青没说话。   平措抬头看他,随即一愣,他好像突然不高兴了。   唐念青板着脸掀开了地窖的木板,语含怒气:“你自己忘记的事,就该自己想起来。”   平措呆了呆,唐念青头已经头也不回地爬了出去。   “哎,等等我!”   平措抱起枪和炸药包,匆忙跟上。   .   外面很黑,刚才还露着脸的月亮已被暗云遮蔽。   走了一段,平措握枪的手已经冻僵了。   这座村庄一片死寂,耳边只有呼啸的寒风与他们摸黑前进的脚步声。   他们只有一把枪,不擅长用枪的唐念青手握刺刀在前,平措持枪在后。为了保暖与安全,他们紧靠着,将后背交给了对方。   平措倒着走,竭力紧绷神经监视后方的情况。   目之所及只有一片凄然的黑暗,简陋的土胚房散乱地笼罩在浓重夜色中,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个高矮不一的轮廓。   平措还是无法集中精力,他一片混沌的脑中依然回荡着唐念青在地窖中的话。   ——你不是答应过琴一定会活下去,还要带她回故乡的吗?   ——你自己忘记的事,就该自己想起来。   琴……他怎么知道琴的?难不成自己真的忘了什么吗?   在今天以前,平措甚至没有与唐念青说过话,他只是慕于名声知道有这么个人。平措每日都在生死之间穿梭——战场,硝烟,轰炸声成了人生的所有,他整个人都被此严实地填满,睡也睡不安稳,更别提分心想些别的什么。   如果不是唐念青在这时提起,平措都快忘了他还拥有过和平安然的生活。   平措是藏族人,全名是次仁平措。报名参加紘军时,记录的人嫌他名字难记而舍弃了一半,大多人都叫他平措,也有叫他阿平的,他没有挣扎就接受了。   他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,那些会这样叫他名字的人,全都死了。   他的故乡在日光城下头一个叫当雄的地方,因拥有天湖纳木错而繁荣。但故乡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悠长的梦,并不真实。平措八岁时,十三世□□喇嘛将九世□□逼得出走内地。贩卖药材的父母趁机追随□□来到了当时的总统府所在地——晋陵。之后,□□被迎回拉萨,平措一家人却选择了留下。   晋陵是气候湿暖温和的地方,每到六月便会迎来漫长缠绵的雨季,那时梅子正熟。平措喜欢多雨的晋陵,即使床单与衣衫永远晾不干也喜欢。   琴总在雨天推开窗子。下雨时烟灰色的天空显得很低,云雾如绢纱般飘荡着,她偶尔会像个孩子似的伸手去摸。但大部分的时间里,她都乖乖地坐在种满芭蕉的窗边写字或者看书。长长的黑发落在肩头,有一两缕被风吹得卷起来,她便伸出纤长的手挽到耳后,低垂的细颈微露,衬着黛紫色的衣裙,肌肤白嫩得像昆仑山顶的雪。   平措经常躲在芭蕉叶下偷看她,或是捧一手雨水泼进去,为此常被她怒目相视,让猝然闭合的窗扇夹伤手指与鼻梁。   平措每碰一鼻子灰,就站那儿傻呵呵地笑一回。   琴的性子很冷,仿佛出生时阎王爷把一块又冷又硬的水晶错放进她胸腔了,平措追着她说了一箩筐好话,也换不来她一个好脸。明明她的父母都是温和又宽大的人,即使是平措这样汉话都说不溜的外族小子,他们也总是笑脸相迎。她那脾气不知随了谁,现在想起来,平措认得的人中,只有唐念青古怪的性子与她有几分相似。   但若是平措说起故乡,琴阴晴不定的坏脾气就会收敛许多。她身体不是很好,很少能出门,也许因为这个,她向往远方。   风中飞扬的经幡、平坦又柔软的草原、浅浅亮亮的泉河、千变万化的云朵、成群结队的牛羊、神出鬼没的草原狼……平措靠想象与父母的回忆拼命为琴描摹着故乡的模样。她听得入迷时会不自觉地露出浅笑,那是平措有生以来,见过最美的景色。   正想得出神,平措脚下莫名趔趄了一下,回头一看,唐念青突然蹲下了。平措心头一紧,立马跟着蹲下,双手警备地握紧了枪柄。   “有什么情况吗?”平措压低嗓子,警惕地扫视着四周。   “并没有,”唐念青回头,有点奇怪地打量他一眼:“你为什么蹲着?”   平措楞了一下:“看到你蹲,我才蹲的。”   “鞋底磨掉了一块,我在捡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你为什么又一副想打我的样子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脾气真暴躁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平措后槽牙咬得咯咯响,他现在手痒得只想往唐念青脸上盖!   突然。   “砰——”   一声枪响撕裂了黑夜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我会憋死   枪响的位置离这里不远,平措眼神立即变了,他一把掐住唐念青的手腕,将人拉进了一旁的小院。   平措把唐念青死死护在门后的死角,端枪瞄准着虚掩的院门。他能听见自己的心突突地跳着,那么冷的天,他的后背甚至被逼出了密密的汗。   虢军来了。   不远处传来几双军靴踩在沙地上嘎吱嘎吱的声音,听声音似乎只有两三个人。平措屏住了呼吸,他身后还有一个走路都能滑下山坡的文弱书生,他不能失手。   脚步声渐渐临近了他们的藏身之处,有个沙哑的声音说:“一个人都没有啊。”   “刚刚这附近好像有什么声音。”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接口。   “搜搜看。”   平措把手指放在扳机上,深吸了一口气,一点一点,极其缓慢地屈起手指。   “别开枪。”   一只手突然伸来,按下枪头。   平措诧异地回头。   “枪声会引来更多的虢军,得不偿失。”唐念青离平措很近,呼吸般悄声耳语,“你让开,我有办法。”   平措看了他两秒,稍稍侧过身。   唐念青拎着那把他擦了一晚的刺刀,像一只猫微微弓着背,悄然无声地接近了院门。凭借一晃而过的影子,已经能够确定只来了两个虢军,他们刚刚搜完隔壁的屋子。   脚步声停在了院门口,平措的心快要跳出喉咙口了,他重新端起了枪。   院门“吱呀”了一声,唐念青比他更快一步。   刀尖寒光闪过,平措只觉眼前一花,持刀的男人已如一只豹子飞窜了出去。   连动作也没看清,刺刀贯穿了右边那人的背脊,刀刃破胸而出,左边之人惊慌下想要扣动扳机,但他发抖的手才抬起枪,唐念青已猛地转身,割断了他的脖子。   大量的血喷涌而出,溅在平措呆愣愣的脸上,犹有余温。   不过须臾之间,两个男人就被一刀毙命,扑倒在地。   唐念青面无表情,他再次抬起手,利刃狠快地切入人体,拔出,再直推进去,那接连的闷声令人毛骨悚然。唐念青在那两个虢军胸口各补了两刀,保证他们死得透透的了,他才抽回刀,蹲下来检查死人身上的物件。   平措还呆立在原地,他看着那滴着血的刀尖,慢慢松开了扣在扳机上的手。   那是平措第一次看到唐念青动手,也是有生以来看到这么快的身手,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。简直就像传闻中的虢军特务,训练有素、见血封喉。   唐念青没一会儿就把那两个人扒了个精光,他把其中一件棉军衣递到了平措手边,平措默默地接过,穿在了身上。他身上这件属于那个年轻点的虢军士兵,衣服有点紧,带着余温与血腥,平措低头去看,那士兵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,顶多只有十六七岁而已。   平措入伍时比他还小一点,不满十五,那年,他的父母死在了倭人的武士刀下。   可是倭人没被赶走,他们却要自相残杀。   平措在唐念青身边蹲下来,将手盖在少年士兵圆睁的眼上,无声地念了几句藏经后,他闷闷说:“唐工,你这人还真是……深藏不露啊。”   “侥幸而已。”唐念青专心搜刮着敌人的遗物,他把染血的水壶和手电揣进了怀里,漫不经心地说,“这个小的可能刚入伍,枪法不熟,不然我会吃中他一枪,他再死。”   “要是他一枪把你打死呢?”平措有点诧异。   “不会,我是从老兵的侧后方出手,那是一个盲区,小兵的方向大概只能看见我的左胳膊和左腿,那么短的时间内,他只能瞄准我的手脚,但我单手也能杀了他。”   平措瞠目结舌:“你都算好了?”   “不然傻冲上去送死吗?”唐念青斜他一眼,“我又不是你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你又想打……”   “对!我就是想打你!想很久了!”平措怒了。   “哦,你打得过我?”   “……”   .   平措默默地拖拽着死人软绵绵的双臂,和唐念青合力将尸体搬进了小院,藏在柴堆后面。做完后,平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,上面沾满了干掉的暗红血迹。   “为什么只有两个人呢?”   “大部队转移的命令下得很匆忙,他们大概还不知道紘一军已经撤走了。这两个人应该是派来侦查的,虢军可能已经爬过山道。我们得抓紧时间了。”唐念青把那两人的步枪翻来覆去看了看,然后两把都递给了平措,“德制毛瑟步枪,23.6英寸的枪管,旋转后拉枪击式,五发内置弹仓,步兵骑兵通用,这东西比你手上的老古董好多了,他们两人的弹夹加起来还有五个,你换这个使吧。”   “你不拿一把?”   唐念青指了指眼睛:“我看书坏了眼睛,肉搏还行,打枪抓瞎。”   平措愣了一小会儿,接过枪背在身后,扬眉笑了,“看来书读多了也不好嘛。”   唐念青看他两眼,平措生得浓眉大眼,得意地咧嘴一笑,一口白牙,笑容干净又天真。谁能想到久经沙场的人还有这样的笑?不仅没沾上见惯生死的沧桑,还有点憨气。   “你一点也没变。”唐念青轻声说。   “什么?”   唐念青忙摇头:“走吧。”   .   脚下的泥土变得松软了起来,被冻死的枯草伏在脚踝处,挠得平措有一些痒。耳边已能听见激流滚滚而过的咆哮。再往前一段,视野忽然开阔起来,煦江被夜色染成黑色的怒潮猛地从低平的桥面上冲刷过去。   唐念青突然在岸边停了下来:“炸药给我看一下。”   平措不解地递过去。   唐念青神色严峻,用手指捻了些粉末放在鼻子下闻了闻。   平措不明白他在琢磨什么,忍不住催促:“虢军快来了,别磨蹭了!”   “是三硝基甲苯啊,”唐念青松了一口气,“幸好。”   “……啥鸡?”   “就是你们说的黄炸药。这两包炸药也是从虢军那儿收缴来的吧?我们紘军的土炸药重得很,而且一沾水就没法用了。我没想到一夜之间河水会涨得这么高,桥拱都被淹过了,如果是土炸药一切都完了。”唐念青用手指了指炸药包,“但三硝基甲苯具有很高的稳定性,耐撞击与摩擦,不怕受潮,被子弹贯穿也不会爆炸,只要引信防水就可以在水中引爆。”   “啊,是吗。”平措呆呆地点头。每次与唐念青对话,他都有一种身在学堂中听老先生讲课的错觉,要是唐念青再多唠叨几句,他能站着睡着。   .   唐念青拎着炸药包上了桥,他慢腾腾地从桥头走到桥尾,用步子一寸寸丈量着长宽,最后选定了中部偏左的一个拱圈。平措好奇地伸脖子探头,这大概就是他说的主拱了吧。但令平措有点吃惊的是,他没有把两个炸药包放在同一个位置,而是分隔了大概一丈宽的距离,各绑在了拱圈的另一边。   “绑在一起威力更大吧?”平措犹豫着提出异议,“以前我看炮兵团那些人炸城墙,都是几百斤的炸药堆在一起。而且,同时引爆两个炸药包不是比较麻烦吗?”   “你知道‘殉爆’吗?”   “……”   又来了。你学过建筑吗,你捉过麻雀吗,你知道殉爆吗!这种玩意儿听都没听过,鬼才会知道啊!为难一个汉字都认不全的藏族人有意思吗?有意思吗!   “呃,你脾气真的很暴躁呢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殉爆就是其中一个炸药爆炸后,它瞬间产生的冲击波能够激发一定距离外另一处炸药的爆炸。我们一般称先爆炸的炸药为主发……”   “够了!够了!”平措高举双手投降,他简直想给唐念青跪下,“你继续,你继续,以后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问了,打死我也不问了!”   唐念青眉头不悦地拧了起来:“为什么你们都不愿听我把话说完?我跟你说,我们一般称先爆炸的炸药为主发炸药,被引爆的炸药为被发炸药,要引发殉爆是需要一定距离的,我刚刚用步子量了,这么放是刚好的。你明白了吗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顺便一提,以后别让我话说半截又咽回去。我会憋死。 ”   “……”   平措总算明白他在团里为什么老独来独往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跟我回草原吧   平措躲到了一块大石头背后。   引线的长度不够,唐念青把马尾手榴弹给绑了上去,虽然加长了一米,但依然离他们躲藏的位置很远,唐念青坚持要保持那么长的距离,平措很识趣地没问为什么。   唐念青走过来,在他身边蹲下,做了个射击的手势:“你能打中多远的东西?”   “一百米内都不在话下。”   唐念青点头:“瞄准那个手榴弹。”   平措端枪站了起来。   “砰——”   一声枪响,但却不是从平措枪管里发出的,对面突然射来的子弹一下扎进了平措的大腿。   平措发出一声闷哼,身子歪倒,唐念青脸色一变:“糟了!”   他连忙扑过去把平措摁倒,接连飞来的子弹才没有击中他的头部。   “我没事,快弄爆它!”平措咬着牙。   唐念青眼神可怕地把夺过枪,他表情懊恼自责得要命,嗖嗖几发子弹回敬过去,但因为他一手臭枪法,没有对敌人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。   “别慌,我来!”平措惨白着脸,他一头冷汗,眼神却出奇地坚定,他把背后的枪架上石头上,几乎没有停顿就发射了出去。中了。手榴弹剧烈的轰击声响彻四周,漫天的火光照亮了对岸的情况——虢军接近了,有一部分甚至站在了桥头,他们先前两个侦察兵没有回来,导致他们根本没有进村,而是谨慎地从外围绕了过来。这是一支精英部队,他们成百上千人摸黑前进,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   虢军终于有点慌乱了,对方的将领大喊着:“冲过去!”但他的声音还未落地,就被第二声、第三声更可怕的爆炸吞噬,那是几十公斤炸药爆炸了。唐念青不愧为留洋归来的工程师,他精通这些,测量过的位置正巧在桥梁最为薄弱的地方。主拱从中间被炸断,其余部分也摇摇欲坠,靠近桥上的人全都没能幸免于难,被火浪掀翻的落水声不绝于耳。   “走!”唐念青急忙解下皮带狠狠勒住他腿部的伤口,背起平措一头扎进了深山。他对结果漠不关心,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,似乎那个安置炸药的人不是他。   平措却很高兴,桥毁坏的很彻底,有几个虢军尝试冲过去,结果又踩塌了一段,惨叫着掉入了水中,一会儿就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了。无数子弹朝他们射来,但大蓟山中如同重重鬼影般的茂密树林是他们最好的隐蔽。   “唐工,谢了。”腿部的剧痛让平措的嘴唇都变得毫无血色,但他不关心自己的伤势,轻笑着在唐念青耳边说,“你真是神了,桥塌了,真的塌了!他们过不来了!哈哈!我们紘军有救了!有救了!”   “可你没救了!”唐念青突然发怒,他不知是恨自己的失误,还是恨平措总不顾生死的话,或许是风的缘故,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,“你的腿会感染,我们没有药品,你会死。”   “我没想过能活,”平措笑着将目光举向头顶,山上的天清澈高远,星子如银钉般洒满夜空,他轻叹,“这样我就能对得起弟兄了。”   “次仁平措你他妈是个混蛋!”唐念青怒吼了一句,拼命往更深处狂奔,“你就知道你那些兄弟!你这个不要命的愣子!疯子!混球!王八蛋!”   平措愣了一下,然后伏在他背上笑了起来:“你为什么生气?我从来没见过你大声说话,还以为你这种人永远不会骂人……”   话还没说完,平措的声音就弱了。他能感受到血缓慢地从身体里流出,恍惚地想,他会不会被打穿了大动脉?他现在觉得好冷,浑身忍不住想哆嗦。   他渐渐连抱着唐念青脖子的手也无力地滑落下来。   唐念青似乎意识到了,他在树林中穿梭,跌跌撞撞跑得更快了。平措不知道他想去哪儿,就算他彻夜不停地跑,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抵达根据地,已经够了。   那只中了枪的腿用皮带扎紧也无法完全止血,很快他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,就算止了血,之后也会感染败血症死去。   他见过很多弟兄都这么死去,这是一种普通、平凡的死法,和他的一生很相衬。   “唐工,你为什么要回来……”平措意识模糊地呢喃,“你其实没有掉队是不是?你说你滑倒了,可你衣服上只有露水,没有泥。你更像连夜赶回来的,可是为什么……”   唐念青重重地喘息着,没说话。   “别管我了,你自己逃吧。”平措在他耳边说。   “你闭嘴!”   “你真是个怪人,不过最后不是一个人,也好……”   平措有点困了,他慢慢闭上眼。   “那我,先走一步了。”   .   很长时间里,平措都在做梦。   梦中他回到了五年前,回到了晋陵,回到了琴的身边。   战争还没爆发,他也不懂死亡。他只是个情窦初开的穷小子,痴心爱慕着医生家的独生女,他每天送报纸路过那幢漂亮的小洋房都要往院子里张望,他还时常偷偷钻进狗洞,趴在琴的窗边找她说话。   虽然琴每次看到他都摆出不耐烦的臭脸,但却没有一次高声叫来仆人把他轰出去。实际上,琴从来不说话,她一个字也不说,总是静静地坐在那儿。如果你的话题引起了她的注意,她会微微侧过头来,用那双美丽的眼睛,出神地凝视你。   有时平措会觉得琴很孤独。她的父母很忙碌,她不被允许出门,总是一个人呆在三层的大房子里。有时,她会不想见任何人,不开窗,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弹钢琴,弹一首叫《雨滴》的曲子,悠长而安静的曲调,却隐隐透着让人心中一酸的寂寞。   夕阳斜斜地透过玻璃窗,将整栋洋房都笼罩在薄薄的暖橘色中,平措叼着根草,蹲在窗下,静静地倾听完最后一个音符,直到四周变得漆黑一片。   那一刻,他好想能拥住她瘦弱的肩膀。   也不知是何时开始,平措变得出乎意料的厚脸皮。大概是那一次,琴第一次离开了室内,坐在院子里的老石榴树下,自己跟自己下棋。平措毫不犹豫跑过去捣乱,琴可不是什么温柔的淑女,她发起怒来抬手就打人,平措笑嘻嘻地躲,躲不过就没脸没皮地捱一下。   就算是挨打,他也觉得快乐无比。   他们俩在院子里追追打打的事发生了好几次,有一回还被琴的父母逮了个正着,但他们居然没有斥责平措,反而微笑着请他进屋子里吃点心。他们是真正的新派人士,一点也不拘泥男女有别的礼教,甚至把平措当成了琴唯一的朋友。这让平措怪不好意思的。   他一点也不想跟琴做朋友,他想娶她。   平措那时是个真正的愣头青,他就是这么傻呵呵地回答琴的爸妈:“我不想和她做朋友,我以后要娶她,我会挣很多很多的银元,让她过阔太太的好日子,一辈子珍视她。”   琴爸妈对视了一眼,居然哈哈大笑起来,琴的爸爸甚至笑出了眼泪。   平措觉得自己被小看了,严肃地站起来声明:“我向佛祖起誓,我说的话都发自真心!”   琴爸爸笑得更大声了。   她妈妈则温柔地说:“小伙子,谢谢你的一片好心,但我们家孩子没有那个福分,你们要是真的结婚,你一定会后悔得睡不着觉的。”   琴早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客厅。   平措不明白,为什么后悔,他才不会,他只会乐得睡不着。   经过这件事以后,琴对他的态度更坏了,只要平措敢提一句,琴就会揍他。平措从街头逃窜到街尾,琴缺乏运动,追不上他,于是平措又笑嘻嘻地折返回来。琴看都不看他一眼,扭头回家了。   但她没忘了开窗。   “等我长大,你跟我回草原吧。”平措斗胆抓住了她的手腕,涨红着脸大声宣告,“我会挣很多很多银元,会给你搭一个又大又漂亮的帐篷,我要在纳木错湖边娶你,和你养一堆的牛羊,生一堆的孩子!”   琴怔了怔,然后毫不犹豫给了他一巴掌。   平措捂着火辣辣的脸颊,死不悔改地大喊:“跟我回草原好不好!我要娶你!我一定会娶你!你想养黑羊就黑羊,白羊就白羊,我都听你的好不好!”   “砰”的一声,窗子被重重地关上了。   以后每一天,平措都会厚脸皮地问她:“你喜欢白羊还是黑羊?”   琴无言地瞪他。   平措总会流连到天黑才走,他笑着对琴挥手:“那我先走一步了,明天见。”   琴一开始只是“砰”地关窗,后来会犹豫着抬起手,轻轻地摇一下。   直到那一天,他们再也没有明天了。   晋陵沦陷了。   头顶总有轰隆隆的飞机盘旋,满街都是倭人,他们凶残、嗜杀、没有一点人性。平措的父母就因为不慎冒犯了一个士官,而人头落地。平措突然间就成了孤儿,而他连给爸妈买棺材的钱都没有。最后是一个地下党接济了他。   他无家可归了,为了活命和复仇,他加入了紘军。   世道越来越乱了,每个人脸上都是忧虑和不安,富人开始坐船离开,琴一家也是。   平措来送她,说:“我加入紘军了。”   琴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很久,才轻声说:“别死。”   那是琴对他说的第一句话,她的声线清冷,雌雄莫辨,与一般女孩甜甜的嗓子有天壤之别,平措想,这也许就是她为什么不说话的原因。但他爱这个粗嗓子的姑娘。   于是平措努力扯着嘴角笑:“当然,我还要等你回来,我要带你去草原,要给你搭一个又大又漂亮的帐篷,要在纳木错湖边娶你,要和你养一堆的牛羊,生一堆的孩子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他眼前已经模糊了,泪水滚落下来。   琴站在船头,咸腥的海风吹起了她黛紫色的连衣裙,她第一次没有为此打他,只是用一双饱圆黑亮的眼眸定定地凝望着他,然后她忽然说:“我想养黑羊。”   平措心头一颤,他连忙胡乱擦干眼泪,温柔地笑了:“好,都听你的。”   船晃动了一下,开走了。   战争是多么残酷,平措第一次杀完人吐了两天,可他只要想着那个女孩正在这个世界某个地方生活着,并且他们终有一天会重逢,他就能继续活下去。   他怀着这样的祈望冲锋陷阵,直到很久很久之后,他才从别人嘴里得知,那艘船,其实出航不久,就被击沉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我回来了   感到有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,平措睁开了眼睛。   一开始视野并不清晰,眼前一片混沌,四周的光线十分昏暗,唯有一束细细的白光从不知什么缝隙中挤了进来,柔弱地落在铺了些干草的地上。   平措慢慢能看出些什么了。这是个非常狭窄的洞穴,人几乎不能站直,因为以他卧躺的姿势,粗糙的洞顶已经近在咫尺,平措不由怀疑这也许是什么野兽废弃的居所。   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,软软地搭在他胸前,是唐念青。平措微微抬眼看他,他下巴生了青色的胡渣,脸色苍白憔悴,眉头微皱,似乎累极了,睡着了。   但即使陷入睡眠,他的手依然没有丝毫放松。他甚至把身上的虢军棉衣脱了下来,全部盖在平措身上,自己只穿着那件单薄的蓝灰色军衣,背靠在阴冷的石壁上。   平措注意到自己的大腿,子弹已经被取出了,还剜出了一团碎骨渣和焦黑的肉,就随便放在一边。平措看了有些毛骨悚然,万分庆幸那时自己昏迷了过去。   伤口上被包上了黑乎乎的玩意儿,平措伸手摸了一下,好像是嚼碎的草药。大概是他的动作打扰了身后的人,唐念青的睫毛微微扇动了一下,缓缓睁开了眼。   平措冲他一笑:“哈,我还活着。”   他用满是血丝的双眼愣愣地望着平措,很久,他突然紧紧地把平措抱住,甚至连身体也跟着剧烈发起抖来。   “唐工?”平措胸口都被他勒疼了,“没事了,我们都还活着,没事……”   剩余的话被一个吻堵回了喉咙。   平措蓦然瞪大了眼。   唐念青突然抬手按住他的头,重重地吻了上来。   他好像发了疯似的吮吸、啃咬着平措的嘴唇,激动到连吻都是颤抖的。仿佛不这么做就无法确信平措真实存在,好像他一放开,平措就会一点点从他怀中消失一般。   平措的脑袋变成了一片浆糊,从头至尾,他都是呆傻地鼓着眼睛,一动不动。他不知道该怎么办,他的脑筋好像在唐念青掰过他下巴那一刻就断掉了,压根无法指挥身体行动。平措就这么僵硬着石化了很久,久得仿佛过了一百年,唐念青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他,像个小孩子一样把头埋入了他的颈窝。   平措又呆了很久,才吓坏了一般,磕磕巴巴地说:“唐…唐…唐…唐工……”   “吓到了?”唐念青平静地问。   平措涨红着脸,不知道如何应对,犹疑了一下,他点了点头。   “你不知道吗?”唐念青抬起头,有些诧异地问。   “……啥?”   “你以前在团里没有组织学习过吗?苏威埃共产国际的若干事。”   “有是有……”   可是这和…和……和这个有什么关系!   “你肯定打瞌睡了吧?这叫苏威埃的礼貌。”唐念青说着,又低头亲了亲他的嘴唇。   平措连耳根都红透了,这回是气的:“你是不是觉得我傻?”   唐念青正儿八经地说:“是真的,你见过共产国际派来的里德顾问吗?”   “我怎么可能见得到。”   “你要是有机会活着回去,你大可去问他是不是真的。”唐念青很认真,“你以为苏威埃的军人为什么这么团结,因为他们对战友绝对信任,而这种信任,就是在日常的鼓励和安慰中慢慢积累的。”   平措很想说你就扯淡吧,但他的表情那么严肃、一本正经,平措不禁又有些动摇。唐念青是从苏威埃留学回来的,那边的一些风俗民情他肯定很清楚,某些地方会有些奇怪的乡俗也不足为奇,平措还听说过南边一些部落有更离谱的。   平措尴尬地挠挠头,小声嘟囔了一句:“没想到苏威埃那边的人都这么黏糊……”   谁知,话音未落,唐念青就“噗嗤”一声笑出来。平措瞬间明白自己被耍了,脸涨得通红,“你你你你你个混蛋……等我好了我一定揍你!”   唐念青伏在他肩头笑得浑身发抖。   “你等着!你等着!唐念青你等着!”平措像一只被激怒的野牛。   “好。”唐念青尽力憋住笑,扶着他肩膀直起身,额头相抵,鼻尖摩挲着鼻尖,那么近,平措甚至能看见他黑亮的眸子里有个小小的影子。   唐念青垂眸浅笑,轻吻:“好,我等着。”   那一刻,平措心如擂鼓般狂跳了起来。他好像回到了那个满是花香的水乡,那个穿得黛紫色裙子的女孩坐在窗前写字,自己趴在那儿看着,他喊了女孩好几声,她才慢悠悠地转过来,他趁机吻了她,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,如同此时。那时,他的心也跳得这么快,快得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。   平措有点发慌,他好像飘起来了,为什么会这样。他想,这样太怪了。   “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回来吗?”唐念青的声音轻得像羽毛,挠在他心尖上,“平措,我回来找你了,和你约好的那样,我回来了。”   我回来了。   平措心头一跳,唐念青的眼神好熟悉,他似乎在暗示些什么……   “约好的?”   平措一脸懵懂,看到他一头雾水的表情,唐念青的眉毛又不悦地挑了起来:“原来你到现在还是没记起我。”   “对不起……”   平措窘迫地挠了挠头,在他入伍前短短十几年的人生回忆里,的确没有唐念青存在过的痕迹,他可以肯定,他在晋陵永远只围绕着琴打转,几乎没有朋友。那么唐念青指的是在军队里的事?可是在军队里,他们似乎连话也没怎么说过,形同陌路。   唐念青冷冷地推开了他,往边上翻了个身,背对着他,像是在生闷气。   平措不由有些尴尬,他绞尽脑汁地回想。   唯一能够想起与唐念青有关的事,是两年前的秋天。那时,大部队还在瑞景根据地,当时正为了第五次反围剿而召开了紧急会议。里德顾问坚持要打阵地战,主席和他吵了起来,最后被逐出了决议层。   于是集结号在広昌吹响,这次决战,投入了整整一个师的兵力。   里德顾问的阵地战,早已在图纸上画好了进攻的路线、大炮机关枪架设的位置、兵力的部署,不能改变。投入战场的士兵与将士就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,没有任何机动性。   虢军有飞机大炮,有好几个师的兵力,兄弟们固守在开阔地上,拿着手榴弹和步枪对付飞机坦克,简直可笑,每一次冲锋的结果可想而知,几乎刚刚冲上山坡,就全军覆没。   但不许撤离,阵在人在的命令还不断地下达,不管团长与师长如何向上反映,都无济于事。终于,第十三次冲锋,轮到了平措所在的连队。   谁都知道这是必死无疑的冲锋,平措和战友相视一望,默默站了起来。   列队,分枪,出发。   平措正要随队伍离开防护工事,突然间,他的手被人一把拽住。   “团长,这场仗根本就是送死,再打下去整个营都完了!”   突然开口的是刚刚加入紘军的文弱唐工程师。   “阵在人在,这是命令!”团长沉着脸,“出发!”   大炮不断的轰击,工事摇晃了一下,无数黄土簌簌掉落,所有人被冲击得摔倒在地。平措艰难地爬起来,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人紧紧扣住。那个唐工程师灰头土脸,一双眼睛却熠熠生辉,他说:“敌人装备精良,人多势众,我们这样一次次冲上去跟他们拼消耗根本就是以卵击石!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仗还打什么?您难道要看着手下的士兵全死光再追悔莫及吗!团长,您别忘了,您的一句话,关系着上千人的性命!”  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,所有人都安静了,连平措也震惊地望着这位平时一点也不起眼的工程师,他这是疯了吗?   团长重重将满是尘土的杯子砸在桌面上:“这他妈打得什么仗我不知道吗!老子也想撤!可上面不让撤!老子能有什么办法!”   唐念青抬起冷静的目光:“将在外,军令有所不受!”   团长沉默了。   “我们团一共两千多人,开战不过一个钟头,已经只剩八百了。”唐念青冷冷地说,“也好,您继续打,继续听那个苏威埃人纸上谈兵,然后敌人几个炮,这八百人也就死得差不多了,到时就一二十人撤,或许撤能得还快些。”   “妈的,”团长怒吼着一脚踹飞了桌子,“撤!”   这句话一出,平措突然感受手上一松,那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已经默默撤回手,回到电报机前整理东西了。所有的人又忙碌起来,大伙趁夜撤离了阵地,一边撤退,一边绕到敌人后方进行扰乱的游击战,反而斩获颇丰。   两天后,広昌决战惨败,通往瑞景根据地的南大门広昌失守。一万余人的兵力死伤殆尽,只剩千余人,枪支弹药也一点也不剩。彭将军带兵闯入了瑞景根据地,指着里德顾问的鼻子破口大骂。最后主席回来指挥全局,为了保存力量,八万紘军不得不进行战略转移,那长达十万里、白骨累累的征途就此开始。   当年広昌决战中活下来的一千多人,其中有八百人都是平措那个团的。若不是唐念青那番话,他们团估计一个也剩不下。平措也侥幸捡回了一条命,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,他偶尔会注意到这个孤僻的年轻人,他总是一个人,嗒嗒嗒地敲着电报机,或者伏在桌案上破译那些截获的密报,偶尔会望着窗外发呆。   平措突然意识到,唐念青在刚加入紘军时,就已经保护过他了。   这似乎意味着……他们在瑞景相遇之前,就存在某种联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洞穴生活   时不时能听见外面有军靴踩踏在枯枝落叶上响声。   有时很近,甚至还有虢军背靠着他们的洞穴口休息、聊天。   真如唐念青所说,他把虢军困住了。   平措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,他也没法问,虢军在山中徘徊,他们躲在洞穴里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,也无法出去。   天气越来越冷,前几日开始下雪,平措冻得发青的嘴角勾了勾,大雪封山,虢军身上带的补给不多,他们还能在山中撑多久?这荒无人迹的深山老林,说不定真会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地。   即使他们走出了大山,三万紘一军也安全了。   平措闭了闭眼,他觉得很冷,全身却发热滚烫,腿上的草药是唐念青在奔逃的途中采下的。是止血的紫珠草,但消炎的功效无法与西药匹敌,别说注射阿西莫林,他们连食物都没有,只能嚼着干草和泥勉强度日。   平措开始发高烧了。整日昏昏沉沉,偶尔醒来,总是唐念青紧紧搂抱着他。   唐念青的怀抱很冷,他赤|裸着上身,把身上能御寒的衣物,都裹在了平措身上。平措只能尽可能贴紧他,用自己滚烫发热的体温,温暖他。   他们可能会死在这里吧。   平措的心情很平静,他已经没有遗憾了。   开始下雪后,虢军的脚步声渐渐也少了,他们大概找了一处背风的山坳扎营,外面呜呜的北风卷着雪,四处都是茫茫然的灰蒙,连通讯信号也断绝了。   身边发出了窸窣的声音,唐念青轻手轻脚地爬到洞口,把手从石块和荒草的缝隙里伸出去,用水壶装回一点雪水。   平措看着他,他站在几束刺目的白光中,宽肩窄腰,挺直的后背上布满伤痕,是刀痕,其中最长的一条,从他的胸腹一直蜿蜒到后背,狰狞无比。平措可以想象,当时该是怎样凶险,他几乎被开膛破肚了。   他那么好的身手,到底是怎么来的?   唐念青回身时看见平措睁着一双烧得通红的眼睛,久久地凝视着他。他蹭了过来,把冷冰冰的水壶按在他滚烫的额头上。   “好冰。”平措哆嗦着往边上躲了一下。   唐念青从后面抱住他,把他脑袋掰直:“你要降温,再不降下来,脑子要烧傻了。”顿了顿,他又加了一句:“本来就够傻了。”   平措被冻得龇牙咧嘴,却没忘去握唐念青的手。   那双瘦长好看的手,被冻得发硬乌青,指节肿大得几乎不能弯下了。   他们紧紧地缩在了一起。   唐念青后背贴着山壁,平措双腿跨开,坐在他的腰上,两件棉衣的袖子绑了起来,连成一条简陋的被子,盖在平措身上,这是唐念青提议的取暖办法。   “你不嫌重得慌?”平措有点尴尬。   自从唐念青用“苏威埃的礼貌”耍了他以后,他就觉得尴尬。   唐念青伸手往他后背上一搂,平措被他按在胸膛,只听他淡淡道:“不嫌。”   平措不知该说什么,只好默默地把他裸露在外面的手重新塞回棉衣下。   唐念青身上带着点硝烟和血的味道,夹着点青草与尘土的涩,平稳而有力的心跳从骨骼肌肉下传来,一声一声,把平措的心敲得慌乱。   唐念青在玩他的耳朵,顺着耳骨摸下,或轻或重,漫不经心地捏着他软趴趴的耳垂。   平措更慌了。  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,只是心跳得有点异常,很怪,很怪的感觉。   四周很安静,只有簌簌的落雪声。平措胸膛里砰砰的心跳似乎越来越大声了,好像要撞出来似的。会不会被唐念青听到?平措有点坐立不安,这么和唐念青紧紧依靠,就好像在油锅上煎熬,他想逃开,却又有点不舍得。   可他到底在不舍个屁啊!   平措不安地扭来扭去。   “别闹。”唐念青用手臂圈着他。   这样的姿势,两个男人,这样,平措本来就烧得通红的脸更红了。唐念青这人太腻歪了,比苏威埃人还腻歪,不不,苏威埃人也是他编的,可怜的苏威埃人……   平措憋了一会儿,忍不住没话找话:“呃…那个…你身上的伤…怎么来的?”   唐念青低头:“哪个?”   是啊,他一身都是伤痕,比自己这个上战场的都多。   “最长的那个。”   “在虢军组织部党|务调查科出任务时,落下的。”   “虢军?”平措吓得差点跳起来,“你不是工兵吗,你……”   “谁说我是工兵?”   “那…那你是什么?”   “我毕业于苏威埃的澳斯托兹那雅特工学校。 ”   平措张大了嘴。   “别害怕,我并不是叛徒。”   平措没怀疑他是虢军的人,只是大大吃了一惊。因为他听连长说过,有个人从29年就打入虢军机要部门,一路爬升到在委座身边,担任了秘书一职。但委座生性谨慎,密码本总是随身携带,他只能靠着委座换衣服的半分钟间偷出密码本飞速地看一眼,破开密报。   虢军前几次大围剿计划刚刚制定,还未实施,其全部内容就被他破译,并被送到军|委负责人周委员长及苏区的主席、朱将军面前。   后来,那人负责地下情报保卫工作的好友顾先章叛变,他再次冒死将情报送出,才保下了当时紘军所有领导人的性命。他也是在那次叛变中,唯一活下来的地下情报员。   甚至在万里转移途中,他也未曾让紘军中过一次埋伏。   这个人在军中威信极高,被传得神乎其神,毕竟仅靠着匆匆一瞥就能记下所有密码并且破密的人,自始至终,只听说过他一人。为了保护这位做出过大贡献的同志,他的身份一直不为人知,但平措打死也没能想到,这人就是唐念青。   “所以……唐念青是假名吧?”平措小声地问,虽然周围并没有异样。   唐念青笑了笑。   平措往四周张望了一下,压低嗓子:“那你真名叫什么?”   唐念青盯着他,没说话。   “哦,我不是故意打探,我知道你们的身份都要保密的,要是被人知道就完了。我只是,我那个……你不是说我忘了你吗?所以我就想……我就是想我也许能记得起来……”   唐念青默默地看着他。   平措被他看得低下了头:“还是当我没问吧……”   唐念青收回视线,转头望向透光的石缝:“以前的名字很难听,我不想说。”   “不会叫赵大毛李二狗之类的吧?”   “……”   平措第一次让他吃瘪,心情大好,低头窃笑。  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盖上了头顶。   “真希望,雪永远不会停。”唐念青轻声说,“一直下一直下,把我们埋在一起。”   平措被他摁着脑袋,有些怔住了。   .   雪,当晚就停了。   平措喝了一点雪水充饥,他已经感觉不到饥饿了,只是有时胃部会突然绞痛,但这种情况他早已习惯,行军打仗,过得本就是风餐露宿的生活。   一束发黄的手电光投射在凹凸不平的洞顶,亮一亮,灭了,亮了,灭了。唐念青像个孩子似的玩着手电,默默不语。自从他下午说了那句话后,他们一直没有说话。   洞中的光线因此变得忽明忽暗,平措望着那一闪一闪的光,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不知过了多久,醒来时,正枕着唐念青的手臂。   他半躺着,用手指在山壁上敲,嗒嗒嗒,嗒嗒嗒嗒,仿佛在弹奏什么曲子。平措望着他的手,忽然就想起了琴,坐在温暖明亮的小洋房里,微微低头弹着钢琴的样子。   海底那么冷那么黑,她在下面,会不会怕?   唐念青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,转过头来,把手按在他额头。   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回过神。   外面又远远传来了嘎吱嘎吱的脚步声,这回脚步声很大,地面甚至在微微震动。虢军仿佛倾巢而出。唐念青眼神锐利了起来:“他们耐不住性子了。”   平措脑子钝痛钝痛的,难以思考:“他们要干什么?”   “搜山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对不起啊,前几天准备国考,昨天考完了,所以今天会把这个短篇完结~   战一万!   ☆、决断   唐念青又开始擦刀了。   平措知道他想干什么,最近虢军在这附近转悠的时间久了不少,大概之前唐念青做下的障眼法已被识破。中枪后一路奔逃都有留下血迹,即使后来被大雪覆盖,但大致的区域还是逃不过敌人的眼睛。   雪停了,虢军的无线电也已恢复,他们显然打算在增援赶来之前,把耍了他们两天的紘匪乱枪打死。山里的日子可不好过,这些虢军想必已是满腹怒火。   他们的处境,突然变得十分危险。   奇异的是,平措心中并不感到害怕,他把枪平放在膝上,靠向背后闭目养神。   他虽然已是个残废,但却不是个废人。   不多拖几条命给他和唐念青陪葬,他可不甘心。   虢军在周围搜寻着,动静忽远忽近,又似乎越来越近了。   唐念青依然不慌不忙地擦着刺刀,好似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比他现在做的事更重要了。他的动作很优雅,微弱的光从缝隙中漏进,正巧照在他温和的眼角上,竟让人有些……心悸得移不开视线。   平措偷偷看了他很久,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偷看一个男人?他又猛地低下头,耳根都发热了起来。生死关头,他究竟在想些什么?   安静了好久,平措红着脸问他:“你、你什么时候动手?”   “你先睡,等会我叫你。”唐念青头也不抬。   平措顺从地闭上了眼,他今天感到头脑格外沉,手也没有力气。高烧未退,又腿脚不便,如果不趁机休息一下,恐怕会拖唐念青后腿。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事。   刀上面还有暗红的血迹,凝固在凹槽中,清洗不掉。擦了好一会儿,唐念青动作慢了下来,他转头去看平措安静沉睡的脸,晒得黝黑的脸透着病态的红,冷汗凝在额头。   昨天,他没有给平措换药。   他会昏睡很长时间吧。   唐念青搁下刀,把装满的水壶和剩下的草药堆在平措手边,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。把棉衣给平措盖好,两只袖子交叉在他身后绑紧,这样就不会因为翻身而滑落了。   抹去他头上的汗,唐念青蹲在他面前,久久地凝视着他。   坚毅而阳刚的面容,和记忆中差不离,只是褪了少年的稚气,沾上了血污。但依然是他熟悉的平措,第一天调到团里,他就认出来了。   脏兮兮地蹲在尘土满天飞的壕沟里,背着枪,啃着发黑的馒头,和身边的战友高谈阔论地什么,说不到两句,就放声大笑。   刚来报到,要去政委办公室的唐念青,脚下不由自主拐了个弯。   平措抬眼扫了他一下,唐念青心头一紧,他认出自己了?他还记得吗?可心中的千回百转还没有露出半分,他就却发现,平措的视线其实是落在他身后的几个小紘军上。那家伙热情地把人喊下来,挪了个位置给人坐,勾肩搭背,笑得像个傻子。   唐念青脚步滞了滞,最后目不斜视地离开。   他心里头那点期许,简直可笑。   而今,他倒是不想平措再记得什么了,就这么吧,这样就好。   唐念青低头,用刀割下了自己和平措的一缕头发,缠绕在一起,用破布包住,放入了平措手中,他用自己的手包着平措的手,缓缓合拢他的手指。   平措睡得极不安稳,费力地掀了掀眼皮,但又沉沉地合了起来。   “唐工…你在干什么……”   他发出像梦呓一般的声音。   “苏威埃的礼貌,”唐念青吻住了对方的唇,干燥,微凉,“鼓励我。”   ——让我舍得离开你。   平措的意识极其混沌,听见的声音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但他知道是唐念青,是唐念青,唐念青……他念叨着这个名字,舌头轻轻在那贴紧的唇上舔了一下。   这细微的回应令唐念青身子呆住了,怔了好久,他才闭眼微笑,用力抱紧了这个男人。他们温柔缠绵地吻了很久,直到平措忽然无力地垂头,他再次睡着了。   之后许久,唐念青的视线停在某个虚空中,他发着呆,抱住平措的手臂越收越紧,最后颤抖了起来。   “这次,换我先走一步了……”   他在睡着的男人耳边嘶哑低语。   “你别跟来。”   “活过八十,再来见我。”   他放开了平措,拎起刀,弯腰离开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曾经沧海   他小时多病,每日做得最多的事便是裹在鸭绒被中,长久地注视着窗外。   记忆中,晋陵总是下雨。   绵绵柔柔的雨丝随风散落,青石板铺就的街市一片岑寂,像个被夜雨洗净铅华的女人,露出柔婉的脖颈,静静地安卧在烟雨中。   似乎是五六岁时,不知哪里来了一个算命的,说他的命格是要当做女孩养才养得大。母亲信了,从此要他留发穿裙子,玩布娃娃,还给他改了名字,文卿成了文琴。   俗不可耐。   父母不知他的愤恨,一如既往忙碌,他们在医院工作,总是忙得很晚,甚至几夜都回不来。他跟着胖乎乎的保姆睡,在她的鼾声中睁眼到天明。   没有任何称得上是愉悦的节点,记忆里荒凉一片,全是铺天盖地的雨声。   那时他没有朋友,哦,有一个,叫小胖。它圆滚滚的,是一只芦花鸡。它只陪了他三月,被他喂得膘肥体壮,然后保姆把它割喉放血,拔毛破肚,裹着盐巴和香料,送入了蒸笼。   父母在餐桌上夸赞保姆的手艺,开怀地享受美味,却没人知道那是他唯一的朋友,他摔了筷子,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。   他不想再交朋友了,如果还会有朋友的话,他一定要保护那个人。   .   十岁时,巷尾的破屋里住进了穿着怪袍子的一家人。   他们卖藏药,也会一点歧黄之术,有一些去不起医院的人会来找他们抓药看病,夫妇俩很和气,带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,就这么在晋陵安家落户了。   母亲请他们一家过来吃饭,因为她想试试看,她和丈夫都一筹莫展的病,这两个远道而来的藏医能否有好办法治好她儿子的病,让他能像正常健康的孩子那样生活。   但他们也看不出什么。  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免疫力不足,平时精细地养着都还小病不断,把父母愁得很。   他却不是很在乎,生病了他可以一睡睡好久,保姆打雷般的鼾声才吵不醒他。   从那顿饭后,那个穿着怪袍子的男孩就常常出现在眼前。   有时是晚饭前,有时是晚饭后,他从篱笆墙那边翻进来,一脸笑嘻嘻,用奇怪的调子喊他,“琴,琴!”   傍晚微微发紫的天,淡得透明的弯月,男孩用衣服兜来一分钱的瓜子,踮着脚往他的窗子里瞧,男孩撩着袍子,一个劲儿地说:“给你,给你,琴,给你……”   他走过去,把窗子关住。   男孩后退了一步,有些落寞地站在那儿。   他又把窗帘拉上了。   但第二天,那男孩又来了,依然殷勤:“琴,琴,给你,给你……”   他不理。   隔天起来,窗台上,两个黄橙橙的橘子安静地趴在那儿。他站着看了一会儿,伸手拿进来,剥了一片放进嘴里,凉凉的酸甜味。   后来,他常听见有个女人在巷子里喊,次仁,次仁平措。   他撇了撇嘴,怪名字。   平措壮得像头小牛犊,他总是满街乱跑,还很多话。一开始很不纯熟的晋陵话没一会儿就顺溜了,他开始接一些零碎的活儿帮衬家里,有一段时间,他走街串巷送报纸,每次小洋房的报纸,他总会拖到最后送,然后就可以明目张胆窝在窗台叽叽喳喳一整天。   他一开始很讨厌纠缠不休的平措,只要平措在,他连书也读不下去。平措会说好多好多事,昨天偷了阿吉的鸡蛋,前天捅了谁家的马蜂窝,今天早上又去河边捉鱼。他不想听,声音却总是钻进耳朵里,于是他听着听着,书里在写什么都忘了。   “琴,你见过牦牛吗?以前我有一只白色的母牦牛,它的犄角细细弯弯的,眼睛圆鼓鼓,性格很温柔。它跟晋陵的牛一点也不像,它身上披着长长的毛,我是喝它的奶长大的,它总是驮着我,不管是雪山还是沼泽,它都不怕,从来不会迷路。它也不怕狼,琴,你见过狼吗?狼可凶了,有一年,狼把我家的羊崽子都叼走了……”   渐渐的,他又习惯了平措的存在。如果他不来,这一天反而会有点寂寞。   他最喜欢平措讲外面的事,因为他不管说什么,最后都会说:“等你不生病了,等我长大了,我就带你去看草原,看念青唐古拉山,看纳木错湖,我们一起去,好不好?”   他一开始从没在意过病,母亲总说外面危险,他从没想过要出去。可是平措这么说,他渐渐会梦到那巍峨圣洁的雪山,梦到长毛的牛在湖边饮水,梦到在夜里悄然行走的狼群。   他不再偷偷把药倒进花盆、冲进厕所,他开始想,如果他也能像平措那样强壮就好了。如果他真的变强壮了,以后是不是就能和平措一块儿去爬雪山了?   这个念头令他忍不住微笑,他想,平措你快点长大,明儿一早就长大了吧。   第二天,黄昏,平措却送给他一罐女孩子擦脸的雪花膏。   他死死地盯着平措塞进他手里那个小玻璃罐,他突然意识到——原来平措是把他当女孩,因为把他当女孩,才会每天不厌其烦地走到窗下,对他笑,找他说话。   “琴?”   他把那个香喷喷的玩意儿用力扔出窗外,砸在地上,四分五裂。   洁白的乳膏沾满了泥土。   平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,很快,眼中的惊愕渐渐沉寂,这个好脾气的少年第一次生气了。平措垂下眸子,沉默地蹲了下来,一点一点把雪花膏从泥地里抠出来。玻璃碎片扎伤了他的手,血混在雪花膏里,尤为触目。   平措眼神幽暗,不像往常那样热烈而温柔,透着满满的失望与黯淡。这令他有些心慌,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入心头,他有些害怕又有些难过,张嘴想说什么,平措却看也不再看他,转身离去。   他那时不知道,那么一小罐雪花膏,是平措每天起早送报纸攒了大半年,才买来的。   余后好几天,平措都没有再来。   他每日一起来就是开窗,连吃饭也守在窗边,但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。   他只觉得药变得越来越苦,饭菜也越来越难吃,晚上的鼾声越发刺耳,他开始无缘无故地发脾气,摔东西,保姆都不愿亲近他了。   他又梦见了小胖,他兴致勃勃地抓了小米去找它,却看见它歪着割破的脖子,被浸在滚水里,一地鸡毛,两只死气沉沉的眼睛,盯着他。   小胖不动了,不会围着他咕咕叫了,平措也不要他了。   一次次都是这样吗?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生命里,然后又莫名其妙走开。被抛下的永远只有他吗?为什么?为什么要走?   天又在下雨了,淅淅沥沥地打在芭蕉叶上,好像在哭。   他躺在床上,遥遥地听见了平措的笑声,连滚带爬拉开帘子一看。篱笆墙外,平措和一群同龄的男孩走在一块儿,拎着小桶,扛着竹竿网兜,说说笑笑,正结伴去小河边钓鱼。   路过小洋房时,平措没有转头看。   他抓住帘子的手抖了抖,窗帘晃悠悠地垂落下来,平措的身影被隔绝在外。   屋子里挂钟滴滴答答地响,其余再也没有别的声响。   他木木地爬回床,热闹的笑声渐渐远去。   那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啊。   然后他就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,没有做什么梦,眼前只有一片深深的黑暗,什么也没有,望不见底的空虚与寂寞将他包裹着。他有听见母亲在说话,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,然后是匆忙的脚步声,他听见保姆被母亲责备了,接着冰冷的听诊器贴在了他的胸口。   被扶起来咽下两粒药丸,他又睡过去。   这回做梦了,梦里是一片茫茫的大雪,一只快要融入雪地里的白色牦牛慢慢地走在风雪中,牛背上坐着一个人,是平措,他越来越远,越来越远,然后再也看不见了。   他急得大头大汗,一个人在雪地里跋涉,追着牛的脚印而去,可是脚印很快被大雪覆盖了,找不到了,没有了,被抛下的恐惧紧紧缠绕着他,令人喘不过气。   直到一个湿冷的东西搭在他额头,他才从噩梦中挣脱,茫然地醒过来。   一个阴影落在他身上,他费力地辨认了好久,才蓦然睁大眼睛。平措前倾着身子,小心地捏着冰毛巾的两角,手还停留在他额头上。   见他吃惊的眼神,平措顿时有些无措,脸一点点发红。   他却笑了。   平措的脸立刻又红了一个档次,像颗成熟的番茄,连脖子根都红透了。   “琴…我…我我我给你…钓了鱼……”   平措结结巴巴地说。   他却没留心听,只是垂眼去看平措绞在一起的手指。   “是…花…花…花鲤鱼……”   他去掰平措的手,平措被他一碰就浑身一抖,然后梗着脖子僵在那儿,瞪圆了眼看着他用手指抚过那道被玻璃割破的伤痕。已经快好了,留下一点点粉色的痕迹。   握紧了那根手指,他疲惫地闭上了眼。   过了很久很久,他才感受到平措放松了下来,慢慢屈起全部手指,将他烧得滚烫的手,牢牢包裹在内。   手心沁出湿湿的汗,化掉了少年懵懂的心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最后的回忆   平措喜欢的是琴,是那个蓄着柔顺长发,黛紫色衣裙的女孩。   可他不是。   快要十五岁的少年已经开始变声,平措的声音某一天就突然沙哑了起来,他比平措还要早一些,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感冒了,但后来他明白了过来。   他不再说话了。   平措看他的目光越来越露骨,有时他们会靠得很近,他能看见平措乌黑的眼眸里倒映着自己小小的身影,装得满满的。他喜欢平措专注凝望他的眼神,仿佛穿透厚厚云层的阳光,将他笼罩,很暖,从心尖开始发热,蔓延至四肢百骸。   可他心里又有些怕。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其实和他一样,都是男的?   他成日在思考着这个问题,尤其在平措傻乎乎地说要娶他之后。   平措不知哪根筋错乱了,每天都要强调一遍他要娶他娶他娶他,好像怕他忘了似的。他一开始很气愤,恨不得踹死这个笨蛋,然后再脱下裙子把人吓得屁滚尿流。但不知为何,不管多么生气与冲动,他都什么也没做,什么也没说。   后来,他就越来越说不出口了,因为他不再讨厌平措的笑平措的拥抱平措的吻。哦,是的,平措有一次吻了他。他只是如同往常每一天那样坐在窗边,平措也一如既往趴在窗外,没有什么不同,但平措喊了他几声,突然就把脸凑了过来。   “琴,我要娶你。”   平措坏坏一笑,抹了抹嘴角。   他冷笑一声,差点把人揍成一个腌坏的猪头。  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不是在气平措,而是气他自己忍不住生出喜悦的心。平措靠近时,他心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。   被触摸,很高兴。是平措,很高兴。   如果平措知道自己是男的,还会再到窗子下等他吗?还会偷偷亲吻他吗?   一定……不会了吧。   所以他没有再说话,一句话都不说。   他甚至低头苦笑,心想,如果能瞒一辈子的话,就好了。   但这是永不可及的幻想,平措终有一天会知道,他每日都在等待那样的未来降临。如同等待末日审判的罪人,苟且偷欢。   或许知道他们的未来永远不会来了,他变得胆大了一些,他会跟着平措躲过保姆的视线偷偷溜出家门,翻过篱笆墙沿着河岸一直跑一直跑,尽头有一片山坡。   上面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,淡黄色,还有蓝色的蝴蝶,很小一只,会悄无声息地停歇在行人的头发上。   夏天他会和平措坐在那儿吃芒果,沾得满手又黏又黄,平措会拉过他的手腕,伸入嘴中,一根根舔尽。那时不懂,但多年之后他时常会在孤身一人的夜晚想起平措那时的眼神,微翘的眼尾从下往上挑着看人,舔着湿湿的手指,鲜红的舌尖若隐若现……   想着想着就呼吸急促,下腹火热。   他们有时还会窜到街上,平措攥着他那几个铜板,给他买了风车、糖人、棉花糖。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完,牵着甜腻腻的手沿着屋檐走在暮色中。   最后一次,他硬拉着平措跟他进了照相馆,这家伙吓坏了,一个劲说灵魂会被黑盒子摄去,被他揪着耳朵才勉强照完。   出来后,平措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,嘟嘟囔囔地念起藏经来。   照片上,身着女装的他一副蛮横的模样,揪着哇哇乱叫的少年,定格在灰白色的年代。他把那小小的照片贴身珍藏多年,靠着它强撑过之后血腥淋漓的岁月。   是的,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时光拆穿他的秘密。   乱世突然降临了。   战争令安和美好的晋陵变成了可怕的修罗场,平措的父母被倭人当街砍杀。他得知消息后第一次忤逆父母冲出家门,但平措的家已经没了,先是被飞机轰掉了一半,剩下那半很快也被铲平,只剩下一片凄凉的碎瓦烂砖。   他站在那儿,下雨了,天一点一点黑下去,侵略者趾高气扬地来来去去。   平措不知所踪。   不久后,他也要跟随父母出国避难,开船前,平措忽然出现在码头。   他们在人群中遥遥相望,大风卷起了岸上少年洗得发白的长衫,身体单薄。他看着平措,心中第一个念头竟然是,瘦了好多。   “我参加紘军了。”   这是最后的告别吗?   他站在船头,脚下晃晃悠悠,他好想奔下去,可是他不是孤身一人,身后还有养育他多年的父母,不可抛弃。   “别死。”他只能这么说。   “我不会死……”   .   ——我不会死。   快要接近离山的路了,他跌跌撞撞地奔逃着,鼻腔中满是鲜血和焦糊的味道。   要尽量跑远一点,把他们引得远一点,再远一点。   ——我会活着等你回来,带你回草原,在纳木错迎娶你,我要给你盖一个又大又漂亮的帐篷,我要和你养一大堆的牛羊,我要和你生一大堆的孩子……   伤口流出的血一点一点染红了蓝色军衣,眼前也跟着出现一片模糊的血色,他靠在一块岩石上低头咳嗽。谨慎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,他被包围了。   靠近的脚步很杂乱,他引来了很多人,很好。   他抵在山岩上的身体缓缓倒下,身后的岩壁上擦出一道血痕。   ——终于结束了。   “砰——”“砰——”“砰砰砰——”   密集的子弹扫射过来,破开了血肉,穿透了骨骼。接连不断的破空声,有如滂沱大雨。   就像是那年,击打在芭蕉叶上的大雨。   “等我长大,你跟我回草原吧!”   涨红脸的男孩斗胆抓住了他的手腕,大声宣告:“我会挣很多很多银元,会给你搭一个又大又漂亮的帐篷,我要在纳木错湖边娶你,和你养一堆的牛羊,生一堆的孩子!”   平措你好吵啊!   这么想着,他失去血色的唇角却向上牵动着。   “跟我回草原好不好!我要娶你!我一定会娶你!你想养黑羊就黑羊,白羊就白羊,我都听你的好不好!好不好?好不好?”   .   “……好。”   他微笑,安心地阖上眼。   .   .   三年后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修改了一些错字,对不起伪更,今天写完,稍等。_(:з」∠)_   ☆、照片   1937年,埫北,落川。   天下着小雨,田恬坐在县卫生院门口的石阶上,低头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照片。   照片被血染得有些可怕,但上面两个年轻男女的样貌依然可辩。   右边那个……不是唐连长吗?   风吹来湿润的雨丝,轻飘飘地落在田恬肩头,她恍若未觉,只是把照片看了又看,但怎么看怎么瞧,那个人还是像唐连长,只是瞧着年轻些,皮肤白些,性子也活泛些。   照片是她从一个重伤的虢军军官身上找到的。   前几天,虢军政府发表了《自卫抗战声明书》,在晋陵进行了第五次谈判,之后紘军被编入虢军,埫北的紘军改编成为虢民革命军第十八路军。   曾经打得不可开交的两支军队正式开始合作。   在落川根据地附近就有几支虢军,田恬在军区医院当护士,接治过不少。   虢军是正面战场,伤亡巨大,有时也会送到紘军的地盘急救,毕竟现在跟前几年不同了,不管信什么、走什么道,都得先把小鬼子赶出去。   今天陈医生给那个虢军军官做手术时,照片从他满是弹孔的军衣里掉了出来。手术结束,田恬负责打扫手术室,正打算把血淋淋的台子冲洗干净,却发现了血泊里的照片。她捡起一看,对着照片愣了好久,后来也不知怎么想的,鬼使神差就揣进兜里了。   她心里是有点仰慕唐连长的,从三年前,把他捡回来开始。   三年前,田恬随着的紘十八路军抵达大蓟山,翻过这座山,他们就能跟先一步抵达埫北的紘一军汇合了。因为一路都有伤员,田恬跟着陈医生背着个箩筐走在最后,一面行军一面采药,田恬为了拔一颗杜虹花,摔了个大屁墩,然后就发现了昏迷在雪地里的唐连长。   她只是蹬着地要站起来,结果雪里伸出一只血丝呼啦的鬼爪,一把掐住她脚踝,把她吓得哇哇大叫,连滚带爬。   他几乎被雪覆盖了,身上套着虢军军衣,田恬哆哆嗦嗦地掏出枪,差点杀了他。   幸好田恬留了个心眼,翻了翻他的随身物品,才发现了他棉衣里破得不成样的紘军军衣。最后她叫来了陈医生,把这位同志背出了大蓟山。   他的左腿似乎中过枪,虽然简单处理过,但恐怕要残一辈子了。   他几天没进食,身体的器官都快开始衰竭了,又一直发着高热,昏迷了整整五天才恢复意识,田恬一度以为他抢救不过来了。昏迷时,他手里抓着个脏兮兮的布包,怎么抠都不肯放手,嘴里一直在叫一个含糊的名字,但他太虚弱了,谁也听不清他在叫什么。   醒来后,他什么也没说,拧着头,呆呆地望着上了绿油漆的木窗,把手里那个小布包紧紧贴在胸口。窗外是黄昏时分,黛紫色的天空。   田恬端着金属盘站在门口,被他眼中流露的绝望与孤寂吓了一跳。   她在医院里也待了好几年,从没有见过死里逃生的士兵醒来会是这样的反应。   在医院期间,一直是田恬负责照顾他。他的脾气古怪得很,不说话,凶恶地瞪着人,不准人靠近,好像在责怪这群医生护士多管闲事把他救回来似的。许多护士对他哀声怨道,最后只有田恬肯留下来,其实她是好奇,她好奇这个人,他好像有很多故事。   紘十八路军里没有人认识他,他也迟迟没有开口说话,没人知道他究竟什么身份。在疗养期间,他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在玩手电筒,是他自己带来的一个手电,沾着血迹,顶部的玻璃磕破了,他心不在焉地推着开关,短促地亮过三下后,再长亮一下,灭了,亮了,灭了……忽明忽灭的光线中,他低着头,像在回忆着什么人。   有护士问田恬,他是不是精神失常了。   田恬只有尴尬地笑。   大约是十天后,他对田恬说了第一句话。那是个晴天,田恬拿来一个收音机给他解闷,沙沙地调着频道,然后也不知调到了哪里,收音机里流淌出夹着杂音的诗句。   一个男人在低低朗诵。  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,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。  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,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。  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,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。  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,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。   他听着听着,浑身抖颤,眼泪滑落面颊。   田恬吃了一惊,手慌脚乱地关了收音机,于是病房内倏然安静下来,他们都沉默着。许久许久,他忽然说:“可以借给我一条绳子吗?”   他没有看人,发呆般望着某个地方,声音有点哑,但并不低沉,轻轻的,挺好听。   “什么样的绳子?”她问。   “什么样的都行,我只要一小截。”   田恬给他拿来一根毛线,然后看着他打开了布包,里面竟然是一缕细碎的头发。他仔仔细细地将头发用红色的毛线缠绕绑紧,他做这件事的时候眼神专注而温柔,手指轻轻抚过那缕发丝,仿佛在轻抚恋人的额头。   这么几天来,田恬见他情绪低落脸色阴沉,一直没有问他名字。今天,他难得露出了一丝温软笑意,田恬便趁机询问。   谁知,听见田恬的问话,他的笑容却渐渐淡漠下来,然后好长时间,他又发起呆来。   田恬叹了一口气,打算起身离开。   就在转身时,她听见身后有个沙哑的声音说。   “唐念青。”   .   田恬捏着那张照片又走回了医院的走廊,她循着记忆找到了那个虢军军官的病房,那是一间宽敞的病房,并排放了五六张病床,挤满了虢军士兵。他们被统一安置在这儿。   田恬很好奇,唐连长的照片为什么会落在一个虢军手上。   难道他们是旧识?   不管是不是,她相信自己总能打听出一些关于唐连长的过去。那个男人在十八军已经呆了三年,靠着出神入化的枪法,他从一个小兵升到了连长的位置。田恬见过他在几百米外射杀虢军士兵的样子,他藏在隐蔽处,他射击时又快又狠,几乎每次都枪枪命中。每当那个时候,他眼中满是残暴与杀气,是恨之入骨的那种愤怒。   但除此之外,他的眼中很少会透露出自己的情绪,他很沉默,从来不会和别人谈论什么,也从不说起过去。甚至每次上战场,他拖着一条残腿都要冲在前面,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,仿佛在杀戮中,他才能找到生存的意义。   田恬找到了那个虢军军官。那是个高大的男人,头部与胸膛都缠着绷带,趟在最角落的那张铁架床上。床不够长,他的身子微微蜷缩着,面朝着门的方向,闭着眼睛,似乎还在昏睡。   田恬轻手轻脚往他那儿走过去,在即将靠近他的病床时,男人猛地睁开了眼,鹰钩般锐利的目光向她射来。   田恬吓了一跳,不由停下脚步。   男人打量了她一眼,看到她披着白大褂,眼中的警惕少了点。   “你好,”田恬壮着胆子向他打招呼,往他床尾挂着的病例单上看了一眼,继续说,“你好,严少尉,我……我昨天捡到了您的东西。”   这个姓严的军官挑了挑眉头。   “一张照片,在手术室里捡到的。”田恬把照片递到他面前。   他低头看了一眼,“哦”了一声,随意地收回了床边柜子的抽屉里。   “那个…冒昧问一下,这张照片上的人是您的朋友?”   严少尉看了看田恬,摇头:“不是,我并不认识他们。”   “哎?那这照片……”   “纪念品。”   田恬没听明白:“什么?”   “我每次击败可敬的对手,就会从他们身上取一件物品作为纪念。”严少尉说,“这是我三年前得到的一件,我很喜欢这张照片,虽然并不认识他们,但能让我想起一些好的回忆,所以就带在身上了。你为什么问这些?”   “照片上的人我认识。”   “哦?”严少尉露出点讶异的神色。   田恬伸手把抽屉拉开,指着照片上被揪住耳朵的那个少年说:“这个人,我认识。他也是三年前来到落川的,现在就在十八军,所以我捡到这张照片时,吓了一跳呢。”   跟唐连长现在死气沉沉的样子比起来,他以前真是活泼。   严少尉也好奇地低头,但很快,他就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:“三年前…三年前的冬天…他去过大蓟山吗?”   “去过!我就是在那儿遇到他的!”田恬激动极了。   “难道那个人最后拼死都要保护的人就是他?”   “谁?”   “就是这张照片的主人,那真是个人物!”严少尉至今想起都印象深刻,随即露出个苦笑,“那天他一个人冲出来,就一个人!妈的,我打了那么多年仗,第一次遇到那么憋屈的事!人影都没看见,派出去的兄弟一眨眼就被捅死了好几个,好家伙,原先他就骗得我们在山里转悠了好几天,吃的都没了,又冻得要命,如今现了身,还把我们耍着玩!”   “我当时就下了决心,不把这个专打游击的紘匪杀……”说到这,他立刻顿住了,好像突然想起这里是紘军的地盘,不由咳嗽了一声,“那个,我没有破坏团结的意思,三年前……三年前我们两军的关系还是有一点紧张……”   田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心里骂,虢军一个个都是乌龟王八蛋!但她没有说出来,她还想接着往下听的。就如他所说,当年是当年的形势,他们本来就是两个阵营的人,说不隔阂是假的,可也没办法。   “那是三四年的冬天,你应该知道这个时期的事儿吧?我们将军奉委座之命分三路围剿当时停歇在大蓟山附近的紘一军,但我赶到时,已经晚了。紘匪……紘军狡猾,早早撤离了,留了几十个人做敢死队,硬是把我们挡了几天。”严少尉回忆起来,“最后,那敢死队只剩下两个,炸断通往大蓟山唯一的桥梁后,逃入山中。”   “那是一座荒山,没有路,那两个逃出去的紘军很聪明,趁我们在修桥时,一边兜圈子乱跑一边砍断树枝,让我们辨不清他们究竟在何处,还把原先大部分紘军撤离的路线也混淆了。我们沿着血迹一路追,结果追来追去又回到原点,那两个紘军不知道躲在了哪里。很快又下起大雪,我们这支小队只好找地方躲一躲,真是窝火极了!”   “庆幸的是,雪下了一天一夜后停了,无线电也恢复了,我们向指挥部发去电报后,他们自会派人增援和追击。我带着手下的兵,开始搜山。”严少尉冷笑一声,“就算是一只鸟飞过,也会留下点声响,两个人走过,怎么可能不会留下蛛丝马迹?我们的侦察兵也不是摆设,很快那个人就被我们逼了出来。”   “但我没想到,那个家伙居然事到临头,依然有心思故布疑阵。他的身手非常好,神出鬼没,他一定受过专业严苛的训练,绝不是普通的士兵。如果不是我们的狙击手偶然击中他,或许他会如鬼魅一般,将我带领的那支小队,屠杀殆尽。”严少尉说。   他这时的表情很复杂,钦佩中夹杂着点惋惜。   “那时候,他几乎被打成了筛子,脚下的雪地全被血浸透了,他依然跑,往某个方向一路跑,硬是撑到山口处,才颓然倒地。”严少尉这时又露出了苦笑,“我一直以为,是我们把他逼到了绝境,可到最后,我看到眼前奔腾的煦江我才明白,他是用自己做诱饵,拼死把我们引过来。我们困在山中多日,早就想出去,如今路摆在前方,他也死在了乱枪之下,我们自然不会再冒风险回头。”   田恬也愕然地张了张嘴。   “他在保护他的同伴。”严少尉把目光举向头顶,仿佛穿透了屋顶穿透了时空,又回到那个寒冷的冬天,“不惜一切代价,换另一个人活下来。”   很久很久后,田恬才从震撼中回过神,她默了半响,抬手指了指柜子上的照片。   “让我带走,好吗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还有最后一点_(:з」∠)_   ☆、我爱你  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变密了,田恬站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,才撑起伞默默走入雨中。方才,她走进了唐连长的屋子,把照片交给他。   他低头看了很久很久,一句话也没说。   田恬犹豫了一会儿,又轻声将严少尉的那些话告诉了他。   他还是没说话,只是抬头去看窗外的雨,淅淅沥沥的雨,窗没有关严,风带着雨丝卷进来,仿佛谁的手轻轻抚过面颊,他闭了闭眼。   “我真傻。”   他终于说话了,却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。   “他跟我说了那么多次,我都没有想到,他说了那么多次……”   田恬不明白。   他并不打算解释,低下头,一遍一遍抚过那照片上女孩的脸。   “没关系,不管是晋陵的你,还是从苏威埃回来的你,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什么打扮,只要是你就好,是你就可以……”   田恬第一次听到他用那么温柔的声音说话。   心头有些酸涩。   无法再待下去,田恬离开了。   后来,十八路军要开赴华北抗战,他自然也随军北上,余后十几年,田恬再也没有见过他。只是远远听说他又立了什么功,打了多少胜仗,很有威名。   除此之外,还有一些奇怪的传闻,说是他曾有一次伤得很重,抬下来的时候几乎快要死了,他却在笑,睁着被血糊得乱七八糟的眼睛望向空无一人的半空,喃喃自语。   “带我走。”   “一个人走,路太长了。”   但他还是挺了过来,好像冥冥之中,有什么人在保护他。   田恬曾经到他住过的屋子坐过,没有任何能显示他曾经来过的东西,连那只破手电,也被他带走了。田恬想象着他还在这里时的样子,学着他,发呆,玩着手电。   亮一亮,摁灭,亮一亮,摁灭,亮了,停顿,摁灭……   窗子边走过一个人,看见她在玩,脚步停了下来。   “田护士,你也会摩斯电码啊?”那人说。   这人是机务员,负责发电报的,田恬愣了:“什么?”   “摩斯电码,你刚刚不是在用闪光传递信号吗?”   “传递信号?”田恬瞪圆了眼,“闪光?”   她一直以为,这是胡来的,没想到居然隐含着什么信息。   田恬急忙问:“那…那这是在说什么?”   “……拼出来好像是洋文。”   那机务员在本子上写了写,琢磨了一会儿,脸忽然红了,吞吞吐吐说不出来。   “怎么了?说的是什么?”   “呃……”   “你快说呀!”   那机务员还是不肯说,田恬干脆把本子抢过来,她看了也愣了一下。   手电闪烁微弱的光里,藏着很短很短的一句话,它跨越了漫长的时光与生死,裹挟着温柔缱绻的深深爱意,照亮那人郁郁独行的前路。   “我爱你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完结撒花~~~~   短篇为啥写着写着就变成BE了……囧。   我要写甜文惹!真的!   下一篇长篇!叫长枪入境!一听名字就超甜对吧!求包养我嗷嗷嗷!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